神醫的煩惱6

零晨二時，女皇醫院骨科病房。

康太在病床上轉輾反側，難以入睡。她的右邊小腿又痛又麻，似乎比幾天前更為嚴重，好不辛苦。

反正睡不好，康太決定打開雙眼，靜静地望著病房的天花。夜深時份，病房的燈都全關了，只剩下護士站發出的絲絲燈光，幽幽寂寂，若隱若現。

康太曾經是咤叱一時的女網球員，但後來她為了照顧女兒，毅然放棄了她最愛的網球，專心一意地當家庭主婦。

今時今日，已經沒有人記得她曾經當過運動員。昔日身型苗條優雅的她，經過歲月的摧殘，已經成了一位身材圓潤，水桶腰、粗小腿的「肥師奶」。兩個星期前，家庭醫生更告知她的血糖偏高，建議她多做運動。

久久未有做運動的她，於是再度拿起球拍。她相邀了昔日的戰友與她再次在球場上對戰。網球碰上球拍時清脆的聲音，奔跑時迎面而來的涼風，令她精神為之一振。多麼令人回味的感覺啊！

誰不知樂極總會生悲，當她想迎接對手刁轉的發球時，卻一時失去平衡，跌倒了在地上。碰到地面的一瞬間，只覺得右邊小腿傳來一股無法形容的劇痛。

朋友們立即把她送到女皇醫院急症室，醫生為她做了X光檢查，發現她的脛骨骨折（Tibia fracture）。骨科醫生立即為她打石膏以固定骨折的部份。然而，禍不單行，三天後，她的左邊小腿開始又紅又腫，醫生說她得了深部靜脈血管栓塞（Deep vein thrombosis），那是一個手術後的常見併發症。醫生於是為她處方了低分子量肝素肝素（Low molecular weight heparin）enoxaparin，一種常用的抗凝血藥物。

唉，真是麻煩，康太心想。不過幸好被送來了女皇醫院，那麼女兒要來探望她又很方便。女兒工作已經很辛苦，她不想女兒在下班後仍要長途跋涉去其他醫院探望她。

想起自己的女兒，康太不禁會心微笑。康太的女兒小晴，是女皇醫院的兒科醫生。圓滾滾的大眼睛、左額上的斜斜劉海，加上面頰上的淡淡雀斑，令她看起來比真實年齡更為稚嫩年輕，就像一個剛進大學的學生一般。小晴很孝順，是一個很「黐身」的女兒。她知道康太最愛吃曲奇餅，於是經常焗製各式各樣的曲奇給她吃。雖然小晴做的曲奇大多不大成功，要不是燒焦了，便是奇型怪狀、三尖八角的；但看著女兒被焗爐的高溫熱得臉蛋通紅、香汗淋漓的樣子，康太總會裝出一個垂涎欲滴的樣子，把黑得像煤炭般的曲奇都吃完。

不過小晴也有令康太擔心的時候，她不太愛參加人多的社交活動，就只愛自己躲在房內，觀看少女漫畫，康太一度擔心她不能融入醫院的工作環境。不過她的擔心是多餘的，小晴性格活潑可愛，經常事無大小都哈哈大笑，醫院的同事們似乎都被她的笑聲所感染，大家都很疼愛這位傻大姐。

想著女兒，康太自然望卻了右邊小腿的痛楚。但這時，她的胸口突然有一股絞窄壓迫感，她更開始氣促、呼吸困難。

當值的骨科醫生趕到，隨即為康太進行檢查。他飛快地聽過心肺後，便轉去檢查她的右腿。康太緊張地望著醫生，只見他眉頭深鎖，一臉沉鬱，宛如沉思著什麼。

「是深部靜脈血管栓塞（Deep vein thrombosis）及肺動脈栓塞（Pulmonary embolism）嗎？」在旁的護士緊張地問道。

「胸口痛可能是深部靜脈血管栓塞所致的，但右邊小腿的檢查結果又有點像是急性動脈阻塞（Acute arterial occlusion）。這很奇怪啊，還是立即去安排去照CT電腦掃描吧。」．．．

康太靜靜地躺在金屬機器內。醫生告訴她一定要就像雕塑一般，靜止不動，以免影響掃描。機器發出轟隆轟隆的聲音，就像是一台巨型的洗衣機。身處其中，緊張的情緒如濃霧般籠罩著她。

檢查室外，醫生輕輕地撥了一撥頭髮，另一隻手插著褲袋，雙眼看似漫不經心地瞧瞧電腦螢光幕。舉足投目都令人覺得充滿自信，甚至有些輕挑。他正是在醫學院中與史醫生齊名，最年輕的外科副教授，天才外科醫生Pat Chan。

「今次這個手術又得依靠你了，Pat Chan。以你的經驗與技術，通一通腳血管可以說是輕而易舉。不過今次這個病人同時有肺動脈栓塞，心肺功能本來就不好，你這個手術必須要做得又快又準，否則病人可能承受不了啊！」Pat Chan旁的放射科醫生看起來就沉實多了，他已預見到今次的手術絕對不簡單。

「這個我當然知道，不過我比一般外科醫生進行血管的速度至少快一倍。如果我做不到，恐怕全香城都沒有醫生做得到了。而且越高難度的手術，我越喜歡。」Pat Chan吹吹口哨，一副胸有成竹、勝券在握的模樣。此等的自信，只會出現在真正有能力的人的身上。

「不過說起來，這次的病情確實不大尋常，深部靜脈血管栓塞是靜脈問題，CT照到膕動脈（Popliteal artery）閉塞則是動脈問題。動脈、靜脈同時閉塞，奇怪奇怪。」Pat Chan繼續說道。

一個小時後，康太已經在手術室裡。

「你放心，主刀的Dr. Pat Chan是我們醫院的最具前途的外科醫生，年紀輕輕已經處理過不少復雜的血管手術，是這方面的權威，所以手術一定會順利的。我們現在開始為你進行麻醉。」那是她聽到的最後一句說話，突然一陣深沉的倦意襲來，她閉起了雙眼，再也不醒人事。

手術室外，小晴的心緊緊揪著，仿似被一頭大石壓著似的。作為醫生的她，深知道媽媽的危險，深部靜脈血管栓塞、膕動脈閉塞，兩者皆可致命，單獨發生已經極為危險，兩者同時發生，簡直就如單腳踏進了鬼門關似的。

小晴咬著嘴唇，雙手合實，心情沉重地坐在手術室外的長椅上。她與媽媽一起的幕幕回憶，如投影片般在腦海中浮現．．．

小時候發高燒，媽媽會背著她跑上長長的樓梯，帶她到最近的急症室。

媽媽為了賺錢照顧她，要做多份兼職工作，但不論如何忙碌，媽媽仍然會在晚上趕回家，為她準備最美味最豐富的晚飯。

有時候她放學肚餓，打開冰箱，發現媽媽已為饞嘴的她準備好幾件她最愛的芒果蛋糕。

中學畢業，小晴想買一條裙子去出席謝師宴，但裙子太貴，她不夠錢買。她又不想媽媽破費，於是沒有告訴媽媽。但有一天她睡醒了，發現自己床頭竟然有一套自己想要的裙子。媽媽從沒有承認過，但小晴知道那裙子是她買的。

回憶浮上小晴心頭，她鼻子一酸、眼眶一熱，然後淚水便落下了，她盡力控制著不讓眼淚從眼睛滴下。這時候，小晴只想找一個人被她緊緊地抱著，然後痛哭一場。

小晴拿起電話，打了給史醫生。

「史醫生，我的媽媽病了．．．」

一陣陣飲泣的聲音透過電話傳到史醫生的耳中，史醫生跟小晴相識多年，從沒聽過生性開朗的小晴哭得如此可憐。

史醫生立即趕到手術室外，坐在小晴的旁邊。小晴看到史醫生那張令人安心的面孔，她決定不再掩飾了，她緊緊地抱著史醫生的手臂，伏在他的肩膀上，讓眼淚放任地流下。

「你．．．你沒事吧？」史醫生顯得有點手足無措。明明是個大醫生，史醫生再這方面卻笨拙得很。

「沒．．．沒事，你讓我哭一下就好了。」小晴已經哭得聲音都沙啞了。

看到小晴梨花帶雨、淚濕衣襟的模樣，史醫生忽然覺得有一絲心痛。他很想盡自己所能去保護眼前的女孩，他不想她再受到傷害。

手術室的門打開了，Pat Chan以他一貫昂首挺胸、霸氣傲人的姿態步出手術室。小晴驚覺到自己的失儀，她放開史醫生的手臂，別過了臉。

「放心，我做的血管手術從來沒有失敗過。今次也非常成功，病人膕動脈已經通好了。之後我們會加重低分子量肝素肝素（Low molecular weight heparin）的劑量，應該可以溶化引致肺動脈栓塞的血塊。」小晴聽到後稍為安心了一點。

「不過病人的動脈、靜脈同時閉塞，一定有些特別原因，也許是血液問題。這些問題，應該用不著我們外科醫生處理吧？還是勞煩史醫生看看好了。」自從見識過史醫生成功診斷出Selena的紫質症後，Pat Chan其實對史醫生敬佩不已，不過他就是改不了那種輕蔑傲慢的態度。

「謝謝你，陳醫生。」小晴由衷地說道。

小晴看看手錶，「原來已經八時了，我想我要去巡房了。」她抹了抹眼淚，不想被Pat Chan看到她的醜態，然後眼神失魂落魄似的走了。史醫生其實很擔心她，很想陪伴她多一會，奈何他也要開始工作了。

看完內科病房的病人後，他與實習醫生Chris Wong走到外科病房去觀察康太的情況。

「我想你必定是史醫生了，我的女兒經常跟我提及你啊。感謝你一直以來這麼照顧她。」康太虛弱地微微一笑，笑起來雙眼彎彎地瞇起，笑容跟小晴同出一撤。雖然細看之下，她的眼角有幾條淡淡的魚尾紋，而她臉上的斑點和皺紋也不經已暴露了她年齡的秘密，不過史醫生仍然想像到康太年輕時，應該是個淘氣而甜美的少女吧。

「那裡，那裡。反倒是小晴經常為我們醫院的一眾醫生及病人帶來了很多歡笑聲。」史醫生衷心地說道。

「伯母，不如我先向你講解一下你的病情吧？陳醫生之前可能已經向你解釋過，我們的血液系統入面有凝血機制和抗凝機制，兩者間的平衡反常重要，可以維持體內血液流動狀態和防止血液流失。如果凝血機制有問題，我們便會流血不止；如果抗凝機制有問題，血液就會在血管中凝固，阻塞血管。由於你身體同時出現兩個血栓，我們懷疑你的血液出現問題，所以我們要為你進行一些血液檢查，去找出原因。」史醫生一面解釋，一面填寫文件，為康太安排血液檢查。

「那就拜託你了。」康太早就從小晴口中聽聞過史醫生的大名，今天看到他沉實穩重的醫學家風範，她就更加放心下來。

第二天，康太的檢查都做好了。史醫生拿著報告走到康太病床旁邊，細心地分析檢查結果。

紅血球指數正常，白血球數量正常，而負責止血的血小板，數量為257 × 10⁹/ L，依然正常。紅血球沉降速度（Erythrocyte sedimentation rate, ESR）、C反應性蛋白（C-reactive protein, CRP）、凝血酶原時間（Prothrombin time, PT）、活化部分凝血酶原時間（Activated partial thrombin time, APTT）、抗凝血素III（Antithrombin III）、蛋白C（Protein C）、蛋白S（Protein S）、凝血因子V Leiden （Factor V Leiden）、抗磷脂質抗體（Antiphospholipid antibodies）檢查全部正常。

史醫生不禁在心裡暗暗叫苦。正常的檢查結果並不代表病人一切正常，那只不過意味著他史醫生對病因依然毫無頭緒，無法對症下藥。

康太雙眼凝望著史醫生的側面，等待著他解釋檢查結果。突然她的眼前像有一塊黑黑的窗簾落下，一般令人毛骨悚然的恐懼感從她的脊髓發起，漫延到全身。

「史醫生，我的左眼好像突然看不到了。」

在一陣極端的恐懼下，康太只隱約知道史醫生用手提電筒，照照左眼，又照照右眼，然後又再用眼底鏡（Ophthalmoscope）看看。

史醫生從眼底鏡中看到的是一遍擴張扭曲的血管海，散發出令人不安的血紅，尤如風暴中的夕陽。

「Stormy sunset appearance，是CRVO（Central retinal vein occlusion，視網膜中央靜脈閉塞）!」

．．．

（未完，待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