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史醫生!史醫生!是我的舊病復發嗎?」何教授的聲音把史醫生從遙遠的回憶拉了回來。
「暫時不太清楚,我想還是先行留院觀察吧...」
何教授的症狀似曾相識,鼻塞、發燒、疲倦、肌肉痛、出紅疹、腎功能衰退,正是韋格納肉芽腫(Wegener’s granulomatosis)的典型病徵。不過何教授的病情一向都控制得非常好,為何今次會突然復發呢?
史醫生沉默地拿起何教授那疊厚厚的病歷,不斷翻閱,渴望從中找到一點線索。何教授多年來一直以免疫抑制藥物硫唑嘌呤(Azathioprine)來控制疾病,一向都沒有復發的痕跡。史醫生沉思了很久,卻依舊毫無頭緒,腦海如白紙般空白。
完成了門診的工作後,史醫生立即回到內科病房。何教授已經換上了淺綠色的病人衣服,躺了在病床上。他一框斯文的眼鏡後藏著深邃而充滿智慧的眼睛,薄薄的嘴唇勾起一個溫淺微笑,疾病似乎無損何教授那學者的優雅氣質。
「何教授,以你現在的病徵來看,可能是舊病復發。但你長期服用免疫抑制藥物,所以免疫系統較一般人差,所以我們也要考慮感染的問題。」史醫生慢慢地解釋到,實習醫生Chris Wong則站在後面聽著。黑黝黝的皮膚,方方的小臉,及直直的鼻子,令他看來活像一個陽光男孩。
Chris Wong一向視史醫生為偶像,在他心中,史醫生就如華陀再世,是一位妙手回春的神醫,所以他很珍惜每個從他身上學習的機會。
「我當然相信你啦,史醫生。全靠你當年醫好我,我才可以看著兒子成長,我一個月前才剛剛參加了他的婚禮,我想我快可以抱孫了。」何教授的嘴角向上一揚。普天下的父母談起自己孩子的時候,都總不禁會心微笑。
「哈哈,真替你高興。那你近來有接觸過有發燒或者其他跟你有相同病徵的人嗎?」長期服用免疫抑制藥物的病人很容易得到各種奇怪罕見的感染,所以史醫生必須問清楚這些資料。
「我想沒有吧?」
「那有接觸過野生動物嗎?近來有沒有外遊?」史醫生繼續問到。
「野生動物就應該沒有。不過我之前到過美國參加兒子的婚禮呢,之後我們一家人在紐約遊玩了幾天。我們一家已經很久沒有試過一起去旅行了。」何教授興奮地回答道。
「咦,你的兒子住在美國嗎?」史醫生也感覺到何教授喜悅的心情,微微一笑。
「對呀,他讀完大學之後就到了華爾街工作,之後一直在紐約居住。他說做金融工作賺錢比較容易。其實我覺得金融工作不適合他,真不明白他為何不肯繼續在大學做研究工作,那才是他的興趣呀!現在的他賺錢雖然不少,但他並不享受他的工作。」何教授忽然發起牢騷。
史醫生一向敬重何教授,因為他真心熱愛自己的工作,敬業樂業,將全副精力集中,專注於物理研究。當年史醫生就是受到他的熱誠所啟發,才真正愛上了當醫生。不過對於自己兒子未能子承父業,何教授顯然有些失望。
「也許,多人走的路比較容易走?」史醫生若有所思地說道。
「多人走的路不一定比較好走,但肯定比例擁擠。」何教授感慨地嘆了口氣。史醫生沉默了起來,思索了一會後,點了點頭,表示讚同。
「至於你的病方面,我們會為你進行血液檢查。另外我們也會在你的血液、尿液、痰液中種菌,及安排你照胸部X光看看有沒有感染的跡象。」史醫生接著把頭轉向Chris Wong,吩咐他安排各種檢查。
翌日,史醫生再去跟進他的病情。一如史醫生所料,何教授並不會浪費任何思考物理問題的時間。病床上那一張張寫滿方程式的筆記,想必是教授昨夜完成的傑作。
他再望向教授,只見他那雙深邃的眼睛上佈滿了紅血絲,就彷似徹夜未眠般。這個情景似曾相識。何教授當初得了韋格納肉芽腫之時,不就試過因為表層鞏膜炎(Episcleritis)而雙眼變紅嗎?這一切就彷如在昨天發生,至今依然歷歷在目,歷史又再沿著舊有的軌跡重演嗎?
「史醫生,我們已經有檢查的結果。何教授白血球正常,不像一般急性感染。他的血液、尿液、痰液都種不到菌,也排除了流行性感冒,與各種非典型肺炎(Atypical pneumonia)。胸部X光正常。與韋格納肉芽腫有關聯的ANCA抗體一樣是正常。唯獨腎功能繼續轉差,如果情況持續,我想我們可能要為何教授洗血了。」Chris Wong雙手拿著檢查報告,向史醫生匯報。
「但ANCA抗體不一定與韋格納肉芽腫的活潑程度相關。」史醫生嘆了口氣。「也就是說我仍不能排除舊病復發,卻又找不到任何感染的證據。」想不到他們又回到最初的起點,依舊毫無進展。
「但這兩個病的醫治方法完全相反啊!韋格納肉芽腫是自身免疫疾病,醫治方法為加重免疫抑制藥物,甚至可能要用極高劑量類固醇。但如果何教授有感染,加重免疫抑制藥物則會令感染不受控制,一發不可收拾。活躍的韋格納肉芽腫可以做數星期內致命,感染甚至可以在數天內致命。我們該怎樣辦?」Chris Wong苦無頭緒。
反正已經走到了死胡同,拖延下去也不是辦法,史醫生決定奇兵突出。「我們就甚麼都不做,暫停所有藥物。」他鎮定自若地說。
Chris Wong一臉茫然、不知所措地望著史醫生,「那...怎麼可以...」
「你剛剛不是說,活躍的韋格納肉芽腫可以做數星期內致命,感染甚至可以在數天內致命嗎?不同的疾病有不同的病情發展,暫停所有藥物,讓病情自然發展,有時候反而可以更準確地從病徵出現的時間推斷出疾病。而且免疫抑制藥物可以令感染一發不可收拾,我們當醫生的第一發則就是"Do no harm",就算醫治不好病人,至少不要對病人做成傷害,明白嗎?」史醫生膽大心細,想出的方法看似荒謬,卻又令人意想不到地合乎邏輯,令Chris Wong佩服不已。
史醫生繼續解釋:「韋格納肉芽腫主要攻擊呼吸系統,但現在何教授仍未有呼吸系統的病徵,而各種感染所攻擊的器官都不同。我們只要等到有新的症狀,便可以根據病徵及其出現的時間推斷出最有可能的疾病。這是毫無頭緒的情況弄逼不得已的做法。」
零晨一時,內科病房中悄然無聲,病人都已沉沉入睡,只剩何教授一人仍然對著厚厚的筆記,與彷如外星文字一般的物理方程式搏鬥。
何教授靜靜思考,忽然想到一個解釋粒子特性的關鍵,興高采烈的他剛想寫下這個發現的時候,卻突然覺得胸口一緊,然後便透不過氣來。他嘗試用力呼吸,但每一次呼吸,都是一個折磨,那種窒息的感覺就如被海水浸滿了他的肺部一樣。何教授拼了最後一口氣,大叫了一聲:「醫...醫生!」
當值的醫生是Chris Wong,他趕快地為何教授做了身體檢查,並把情況通知史醫生。他再望一望監察儀器,發現何教授的血含氧量只有78%,是很危險的低水平。
「姑娘!快,準備氧氣、lasix、nitroglycerine、morphine!」Chris Wong高聲叫喊道。
史醫生也在這時候趕到,「出現了新呼吸系統病徵嗎?」
「不,是心臟衰竭。」Chris Wong有點大惑不解。
史醫生再望望何教授的雙眼,紅紅的血絲下好像帶點微黃,「看,黃疸!」
現在新的病徹終於出現了,史醫生差不多可以肯定這不是韋格納肉芽腫復發。然而何教授得的究竟是甚麼感染呢?
史醫生想拿開床上的物理筆記,再為何教授進行更詳盡的身體檢查。但他手執筆記之際,一個想法如閃電般從天而降,來到腦中。何教授對物理研究如此著迷,難道...
「何教授,你上個月到美國旅行不上到過紐約,你還到過你密西西比州的舊實驗室,對嗎?」史醫生突然茅塞頓開,豁然開朗。這個如閃電般的想法,轟開了隔絕開真相的厚厚圍牆。
「我...只是順道去...順道去過...那...那重要嗎...」何教授上氣不接下氣地吁吁說道。
史醫生繼續解釋:「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的舊實驗室在密西西比河沿岸。每逄雨季,密西西比河都會河水高漲,甚至做成水災。這些雨水及河水很容易被動物,例如老鼠的尿液污染,所以如果接獲過這些污水,就很容易感染...」
「鉤端螺旋體病(Leptospirosis)!」Chris Wong興奮地高呼起來。
「沒錯。鉤端螺旋體病由鉤端螺旋體(Leptospira)引起,這種細菌只於細胞內成長,所以血液、尿液、痰液都種不到菌,只有聚合酶鏈式反應(Polymerase chain reaction)等新式分子生物學技術才可檢測到。這種感染很多時候都不會引至白血球增高。在受感染後的4至14天,患者會開始出現發燒、疲倦、頭痛、肌肉痛、紅疹等病徵,之後細菌會開始走到腎臟,攻擊腎小管,引至腎衰竭。嚴重的話甚至會攻擊肝臟及心臟,引至黃疸及心臟衰竭。」史醫生的說話仿佛可以穿透人的心扉一般,令Chris Wong對史醫生又多了一分敬意。
「我立即通知微生物學部門進行聚合酶鏈式反應檢查去確認,並準備多西環素(Doxycycline)抗生素。」Chris Wong說道。
經過多天的治療後,何教授已經差不多完全康復。這時候,病床上的何教授一如以往地埋頭工作。
「想不到你對研究的熱愛差不多要了你的命啊!」史醫生不無感慨地說道。
「哈哈,那只是實驗室的地理位置問題,與熱愛研究無關吧?」何教授神采奕奕地笑了一笑,看來他的精神已經完全恢復。
「況且今次的疾病也令我有所得著,我已經想通了一個解釋粒子特性的關鍵,我相信我很快便可以解破這個物理問題,解開宇宙的秘密。」看著何教授意氣風發、春風得意的樣子,史醫生不禁微微一笑。他知道自己永遠也不可能明白何教授的粒子理論,正如何教授也永遠不可能明白史醫生診斷的罕見疾病,不過他們二人卻有一個並通點──從解決難題中找到無窮樂趣。
「史醫生,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?」一把年輕而雄壯的聲線在史醫生背後響起,史醫生回頭一看,原來是Chris Wong。
「怎樣才可以做到一個像你般優秀的醫生?」他虛心地請教史醫生。
史醫生默默地想了一會兒,回答說:「我想是愛上自己的工作。看看何教授,他把研究物理問題看得比自己的性命更重要,當然能成為偉大的天文物理學家。其實只要你喜歡你的工作,你一定會做的好!」
「鈴、鈴、鈴...」史醫生的手提電話突然響起。他看看來電顯示,原來是小晴。
「喂。」史醫生拾起電話。
電話的另一端卻傳來了一陣陣飲泣的聲音,史醫生跟小晴相識多年,從沒聽過小晴哭得如此可憐。
「史醫生,我的媽媽病了...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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